可眼前的道长仿佛看出了老掌柜的想法,简单一句话就让他把那点虚浮压回了心底。

  “掌柜的,你看它是沙,他们看它是脸面。我们用沙换他们的金子,再用金子去铺路、修桥、办学堂。你说,是沙子金贵,还是路和桥金贵?”

  老掌柜想起江北新筑的那道堤坝。

  去年春汛,多少河道决口,唯独那堤坝护住的十几个村子,田亩安然无恙,秋后反倒添了收成。坝上立了碑,刻着“玉璃堤”三个字。

  还有江南开凿的引水渠,今年大旱,多少庄子颗粒无收,唯独那水渠灌溉的万亩桑田,收成竟比往年还好。渠边也立了碑,刻着“玉璃渠”。

  他心里的那点虚,忽然就落到了实处。

  回到账房,老掌柜看着账册上那惊人的数字,再想起东家淡然吩咐拨出七成利润去筑坝修渠时的神情,心中那点虚浮,渐渐化为了沉甸甸的踏实。

  再看到“某府购四海升平屏风,六千两黄金”时,他不再手抖了。

  他会稳稳地蘸墨,在另一本账册上记下。

  “拨银四千二百两,筑江北堤坝一道。”

  沙子烧成了琉璃,琉璃换来了黄金,黄金化作了石料与米粮,石料筑成了堤坝,米粮救活了人命。

  这账,忽然就清楚了。

  待到次月雅集,玉璃阁内那套“寒江独钓”文房,果然只静静陈设在琉璃罩中,旁无一字标价。

  这意味再明确不过:此物只作展示,绝不售卖。

  越是如此,慕名而来的人便越是挤破了头。

  五姓七望的子弟,江南盐商的代表,甚至还有几位悄悄换了便服的宗室王爷,都聚在那一丈见方的琉璃罩前,目光灼灼,品评赞叹。

  人人都想亲眼瞧瞧,这连价都不标的“非卖之宝”,究竟是何等风采。

  而与它并排陈设、作为唯二展示之物的那座“河清海晏”琉璃山子,则明晃晃标着“四万两黄金”的价签。

  在“寒江独钓”引发的惊叹与探究声中,这座本就华美绝伦的山子,身价仿佛也跟着水涨船高。

  它不再仅仅是一件器物,更成了能与“非卖之宝”比肩而立、可供衡量和拥有的“参照”。

  最终,在一片炽热的目光与低声的竞价中,这座“河清海晏”被范阳卢氏那位以豪阔闻名的长公子,以四万三千两黄金的价格,眼也不眨地拍了下来。

  消息一夜传遍都城。

  卢氏在族中祠堂大摆三日流水席,宾客无不盛赞那山子“玉质天成”、“巧夺天工”,更艳羡其能与“寒江独钓”同列玉璃阁雅集的殊荣。

  卢大公子面上光彩熠熠,仿佛那四万多两黄金,买回的不仅是一座琉璃山,更是整个范阳卢氏堪与“非卖之宝”相提并论的滔天脸面。

  这一掷万金的豪奢,早已超出了寻常人对财富的想象。

  世家百年积累,金银堆积如山,如今便在这流光溢彩的琉璃器上,挥霍出令人心惊胆战的数目。

  他们买的是器物,更是脸面,是攀比,是那凌驾于众生之上的、用黄金堆砌的体面。

  经此一役,“玉璃阁”雅集的名头更响了。

  人人都道,那里头的东西,越是“非卖”的,越是无价之宝;而能与“无价之宝”并肩展示的,其价值便也深不可测。

  下一次雅集尚未开始,请柬便已被炒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。

  而同一日,因年久失修而屡次泛滥的沧河,悄悄动工疏浚加固。

  督工的工匠接到的手令上,朱批写着“河清海晏”四个字。

  那套山子所值的四万余两黄金,足够将这段险堤修得固若金汤,护佑下游万顷良田。

  星光璀璨时,宁舒站在玉璃阁顶层的暗窗前,看着楼下那些捧着锦盒、小心翼翼登上马车的世家仆从。

  那些锦盒里装的,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寻常百姓十辈子的嚼用。

  她转身,对账房先生说。

  “今日雅集所得,拨七成去开岭南的官道。”

  账房先生躬身应下,在厚厚的账册上记下一笔。

  左手边的册子记着“某府购四海升平屏风,六千两黄金”,右手边的册子记着“疏沧河险堤三十里,耗银四千二百两”。

  有些富贵,流光溢彩却轻如鸿毛;有些付出,沉默无声却重如泰山。

  而玉璃阁要做的,就是让那些轻飘飘的、以黄金计价的富贵,一点点变成能拦住洪水的堤坝,能灌溉田地的水渠,能让孩童读书的学堂。

  窗外的暮色渐沉,阁内却灯火通明。

  又一场雅集即将开始,那些华服锦衣的世家子弟正持帖而入。他们为一件琉璃器一掷万金时,不会知道——

  他们买走的,是明日堤坝上的一块青石,是义学堂里的一册书卷,是灾年里的一碗热粥。

  宁舒吹熄了灯,暗室沉入黑暗。

  只有楼下雅集厅里,那些琉璃器在烛火下,流转着冰冷而昂贵的光。

  银子便这样,从那些叠金砌玉的府库里,悄无声息地流进了玉璃阁的账房,又化作江南新开的义学、岭南修筑的官道、西北雪灾后的赈济粮仓。

  “道长,朝堂上那些老臣,近来可没少说您这琉璃阁‘奢靡成风、动摇国本’。”

  三皇子晃着手中那盏“月宫巡游”酒,琉璃折射的光落在他带笑的眼底,语气里听不出是担忧还是调侃。

  宁舒听了三皇子的揶揄,只淡淡勾了勾唇角,这东西目前只卖给有钱人,国本,十万八千里呢。

  三皇子自然也明白。他笑了笑,将酒一饮而尽。

  琉璃杯沿映出他眼底的了然——这话,本就是说来玩的。

  宁舒用世家攀比门第、炫耀风雅的银子,修了这些人不屑一顾的乡间土路,养活了他们看不见的升斗小民。

  不过轻轻一推。

  第一块骨牌倒下时,或许无人留心。

  可接着,一块接一块,沿着她未曾明言却始终清晰的方向,安静地、势不可挡地倒了下去。

  而那些真正心里装着百姓、家风清正的世家,自然看得出玉璃阁的物件价格虚高。

  这分明是有心人“做局”,是算计世家的“阳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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