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天后,滇省,西双市嘎东国际机场。

  这里没有闪光灯,也没有粉丝的尖叫与横幅。

  午后的太阳毒辣,炙烤着大地。

  机场出口,几辆不起眼的黑色越野车安静地停在路边,车身沾满了干涸的黄泥。

  几个皮肤黝黑、穿着作训背心的男人靠在车门上抽烟,

  看人的视线直白又粗粝。

  这阵仗,不像来接明星,倒像是在秘密接头。

  孙洲紧紧跟在江辞身后,拉着行李箱的手心全是黏腻的汗,

  目光慌乱地扫过四周,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电影片场的边缘。

  江辞却很平静,他戴着一顶鸭舌帽,

  帽檐压得极低,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。

  他径直走向那几辆越野车。

  为首的男人掐灭了烟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吐出一口烟圈。

  “江辞?”

  江辞点了下头。

  男人没再多话,一摆手,旁边立刻有人过来,

  一把夺过孙洲手里的行李箱,粗暴地扔进了后备箱。

  孙洲眼睁睁看着那只昂贵的行李箱被这么对待,

  心疼得一抽,却一个字都不敢说。

  车子发动,驶离机场,汇入通往边境的国道。

  沿途的景象与繁华都市彻底割裂开来。

  低矮的民房,蛛网般的电线,

  路边随处可见穿着民族服饰的当地人,透着一种未经驯化的野性。

  剧组下榻的酒店是家三星级招待所,

  坐落在小城边缘,再往南几公里,就是国境线。

  楼体外墙的白漆大片剥落,露出灰扑扑的水泥,

 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。

  江辞和孙洲刚下车,

  就看到几个剃着寸头、满身纹身的男人蹲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,

  一边抽烟,一边用当地方言大声说笑。

  他们的视线扫过来,带着直接的审视与侵略感。

  孙洲下意识地往江辞身后缩了缩。

  一个穿着褪色POlO衫,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大厅里迎了出来,

  他是《破冰》的制片人,老张。

  “江辞,一路辛苦了。”

  老张笑呵呵地伸出手,握了握,

  “严编和姜导在外面采风,晚上才回来,我先带你去房间。”

  老张是圈内有名的老江湖,

  对江辞这种一夜爆红的“流量”,

  他嘴上客气,心里却存着观望。

  他特意安排这家环境最简陋的酒店,

  就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反应。

  只要他流露出半点嫌弃或抱怨,老张心里就有底了。

  剧组的工作人员正从车上往下搬行李。

  一个年轻小伙子单手拎起江辞那个最大的行李箱,

  大概以为明星的箱子里装的都是衣服鞋子,能有多重。

  结果他一用力,箱子脱手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重重砸在地上。

  箱子的锁扣被震开,盖子弹开了一角。

 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。

  想象中的名牌衣服和高级护肤品并未出现。

  从箱子缝隙里滚出来的,

  是一个圆润的玻璃拔罐器,几根黄褐色的艾灸条,

  还有一个眼熟的、硕大的军绿色保温杯。

  正是那个在《时尚》后台偷拍照里惊鸿一现,被全网P成表情包的“老干部同款”。

  搬行李的小伙子愣住了。

 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,又看看那个箱子,

  完全无法将这些玩意儿和眼前这个清瘦干练的男明星联系起来。

  制片人老张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。

  他见过耍大牌的,见过带一堆奢侈品的,带一打生活助理的,

  但他真没见过哪个二十出头的男演员,行李箱里装的是这些东西。

  现场一片寂静。

  孙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赶紧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想把东西塞回去。

  江辞却很自然地蹲下身,捡起那个保温杯,拍了拍上面的灰。

  他看了一眼那个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,平静地开口。

  “没事,没摔坏。”

  然后,他又把地上的拔罐器和艾灸条一个个捡起来,放回箱子里,扣好锁扣。

  整个过程,他没有一丝不悦。

  老张看着这一幕,心里五味杂陈。

  这小子,好像跟传闻里的不太一样。

  傍晚,严正和一个身材高大、气场十足的男人一同回来了,

  他就是《破冰》的导演,姜闻。

  他身上还带着山里的露水和泥土气息,

 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喙的强势,

  看人的眼神像是在审视镜头里的素材。

  他没提接风宴的事,只是用下巴朝江辞点了点,

  对严正说:“这就是你说的那个‘宝贝’?”

  随即,他的目光落在江辞身上,直接开口:“走,带你去看个地方。”

  车子穿过小城混乱的街道,停在一处高墙之外。

  墙上拉着铁丝网,墙内是几栋灰色的建筑,这里是本地的强制隔离戒毒所。

  正是放风的时间。

  隔着两层铁丝网,能看到里面那些穿着统一蓝色囚服的人。

  他们大多瘦骨嶙峋,步履虚浮,脸上是一种麻木的空洞。

  有些人聚在一起小声交谈,有些人则独自靠着墙根,对着虚空发呆。

  孙洲只看了一眼,喉头便一阵发紧,胃里翻腾的恶心感让他下意识地别开了脸。

  姜闻站在江辞旁边,没有说话。

  他想看看这年轻演员,

  面对这种最真实、最丑陋的场景,会是什么反应。

  江辞趴在铁丝网上,很认真地看着里面。

  他身体前倾,一动不动。

  过了很久,他忽然动了。

  他学着里面一个人的样子,微微弓起背,双肩下意识地内扣,

  走路时一条腿拖沓着,仿佛那条腿不属于自己。

  他的步伐很慢,很轻,却透着一种被抽干了精气神的颓败。

  姜闻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。

  他看着江辞的背影,

  看着他模仿的每一个细节,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审视和严厉,此刻首次掠过惊愕。

  随即那惊愕化为了极度兴奋的专注,

  仿佛一个猎人终于看到了自己寻觅已久的猎物。

  他没有出声打断,而是转头对严正压低了声音,

  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兴奋:“老严,你他妈这次是挖到真矿了。”

  回到酒店,电梯门刚打开,一股浓重的烟味混杂着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
  电梯里站着一个男人。

  他大概五十岁上下,身材魁梧,满脸横肉,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贯穿到嘴角。

  他穿着一件花衬衫,敞着怀,露出胸口浓密的黑毛和一条粗大的金链子。

  当他转过头,那双浑浊的眼睛盯住江辞时,一股骇人的杀气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。

  孙洲的腿当场就软了。

  他感觉自己被一头野兽盯上了,呼吸都停滞了。

  这是真的杀过人的吧!

  电梯门缓缓关上,狭窄的空间里,气压低得可怕。

  孙洲抖个不停,冷汗浸湿了后背。

  江辞却毫无反应。

  【钢铁之躯】让他对这种气场上的压迫感,几乎免疫。

  他只是觉得电梯里这个人,身上的烟味有点呛。

  然后,他很认真地打量了对方几眼。

  在孙洲惊恐的注视下,江辞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,递了过去。

  没等对方反应,他又开口了。

  “叔。”

  他的称呼很礼貌。

  “您肝火有点旺,眼睛里全是红血丝。”

  他用探讨养生问题的口吻继续说。

  “熬夜了吧?要不要喝点菊花茶?我保温杯里有刚泡的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,脸上的凶狠表情瞬间卡住。

  孙洲也石化了。

  他哥在干什么?他在对一个疑似黑社会大佬的危险人物,进行健康科普吗?!

  几秒钟后。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

  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,笑得整个电梯都在嗡嗡作响。

  他一巴掌拍在江辞的肩膀上,力气大得惊人。

  “有意思!你这小子,真他妈有意思!”

  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,自我介绍道:“雷钟,演察猜的。刚才跟你试试戏,没想到啊……”

  雷钟。

  国内最顶尖的老戏骨之一,为了演好一个屠夫,他能去屠宰场杀三个月的猪。

  刚才那一下,是试戏。

  结果被一句“菊花茶”彻底破了功。

  晚上的接风宴,就在招待所楼下那个苍蝇馆子里。

  一张油腻腻的圆桌,坐的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,

  他们都是剧里演毒贩或者警察的演员。

  桌上没有酒,只有茶。

  所有人都看着桌上唯一一个白白净净的江辞,那种怀疑几乎不加掩饰。

  这细皮嫩肉的,能扛住姜导的折磨吗?

  别第一场打戏就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妈妈。

  馆子角落的电视机里,正在播放晚间新闻。

  “……经我方多日搜寻,此前在边境缉毒任务中失联的卧底干警,其遗体于今日在下游被发现……”

 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,清晰地传到桌上。

  上一秒还嗡嗡作响的馆子,瞬间安静下来。

 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,看向电视屏幕。

  画面里,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,

  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,从泥泞的河岸边走过。

  雷钟那张粗犷的脸上,笑意消失了。

  他端起茶杯,一口喝干,眼眶却控制不住地红了。

  只有电视里女主播的声音在继续。

  江辞低着头,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清澈的茶水,

  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缓缓摩挲,

  直到指腹被烫得微微泛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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