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礼如期在县城举行,师父那天当了证婚人,在酒过三巡以后,他一把拉过正在敬酒的我,眼含热泪的说:“宏军,你马上出徒了。你今天又结婚,这是双喜临门,师傅真为你高兴,我的两个徒弟成了两口子,这是我付红军这一生最高兴的事。”

  我也热泪盈眶,对师父说:“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。我一定不会忘记师父对我的恩德。”

  他摇摇头,指着我的鼻尖说:“关宏军,我有那么老吗?什么终生为父,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兄弟。”

  说完我们紧紧的相拥在一起。

  这是我对婚礼当天最深刻的记忆。

  付红军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兄长,也是我一生中最感激的朋友。如果没有他,我永远也走不出人生的至暗时刻,一生都会在卑微的泥沼中挣扎。

  婚礼后,我心甘情愿地顺从了命运的安排,开始了整天锅碗瓢盆、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。

  我和张芳芳出徒不久,她抚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,憧憬着我们的美好未来。

  她说我们两人出徒后,工资就每人涨了100多,这样就可以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相对更好的条件。

  我没有她那么乐观,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一场关乎每个人的风暴即将来临。

  我从新闻媒体的报道中,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。

  国有企业改制已经势在必行,再不改变这种体制僵化、机制陈旧、资源浪费、包袱沉重的现状,企业就会在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。

  但改革永远会有人付出代价,做出牺牲。

  不久,厂里就召开了减员增效动员大会,同时公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。

  我和张芳芳刚刚出徒,自然而然的被归为非技术骨干和熟练工人一类,光荣地登上了大红榜。

  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,关乎每个人前途和生计的名单,竟然用了一张喜庆的红纸张榜公告。

  这对我和张芳芳无异于晴天霹雳,我们夫妻俩的双双下岗意味着从此没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。

  看着在床上以泪洗面的她,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

  我不怕下岗,我甚至还希望这个厂子早点完蛋,到那时整日作威作福的那些人就再也没有趾高气昂的资本。

  我又怕下岗,下岗后我就成了无业游民,虽然表面上还和厂子有着劳动关系,但是死是活已经没人关心过问。

  第二天,师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一趟车间。

  我在更衣室找到了他,他正在收拾个人物品。

  我好奇地问:“师父,这是干嘛?”

  师父笑了笑,平静的对我说:“我下岗了。”

  我说:“怎么可能,你是全厂的技术大拿,轮谁也轮不到你头上。”

  师父停下手中的活,看着我说:“我是主动要求的,把你换回来了。”

 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,继而禁不住哭着说:“师父,师母的厂子放了长假,你再下岗怎么生活?”

  师父过来给我抹了抹眼泪,安慰我:“你嫂子还开着生活费呐。我主动下岗也不全是因为你,主要是自己干的不开心。你看看厂子让他们管成什么样子了。我要出去自己干。”

  我坚定的说:“师父,我跟你走。”

  他摇摇头,“现在还不行,还不知道那是一条死路还是活路,你现在需要稳定的收入。”

  我说这企业改制是大势所趋,下岗工人有了第一批就有第二批、第三批,都是迟早的事。

  他赞许地笑了笑。

  接着我一顿抱怨,把厂里领导当做“坏人”挨个臭骂了一遍。

  师父双手按在我的肩头,看着我的眼睛,语重心长地说:“宏军,年纪轻轻不要学会抱怨。抱怨不会解决任何问题。”

  他顺势把我按在椅子上,自己坐到旁边。

  接着对我说:“宏军,你想过没有,如果你坐在厂领导的那个位置上,你能改变企业经营不善,企业职工下岗的问题吗?”

  我摇摇头,我不是谦虚,我真觉得没那个能力。

  “所以说,这不是好人或坏人的问题,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不是人的问题。向前看吧,一切都会好的,师父相信你。“

  他坚定地看了我一眼,拎起背包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

 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,我还沉浸在他这几句余音袅袅的话里。

  若干年后,我也走上了领导岗位,我才醍醐灌顶,大彻大悟。也就更能领会“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”这句话的深刻含义。

  师父在我面临绝境的时候拉了我一把,我得到了在厂子里继续干下去的机会。

  可张芳芳是真的下岗了,每天在家里那不到40平方米的小房里唉声叹气。有时看着窗外树杈上的小鸟入神,一看就是半天。

  她变得邋里邋遢,她变得丢三落四,眼里的光泽也渐渐消失。

  于是我百般宽慰她,说下岗对她来说也算是坏事变好事,有了在家安心养胎的机会。

  她一点不领我的情,指着我的鼻子骂道:“关宏军,你别猫哭耗子,要不是师傅帮你,你现在也是个无业游民。我养胎?我养什么胎,我还不如现在就打掉这个累赘。”

  看我不作声,她不认为那是我在忍让,反而觉得我是在用无言和她对抗。

  于是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哭,用拳头不住捶打自己肚子。

  边哭边喊着:“关宏军,你个臭流氓,你在学校就耍流氓,来到厂里又和我耍流氓。你趴在我肚子上风流快活,让我来遭这个罪。”

  此时的她披头散发,再也看不出当年还是我“师姐”时的干净利落劲,当然更看不到她眼里曾经对我的欣赏和仰慕,取而代之的全是厌恶和憎恨。

  在短短的时间里是什么改变了她?我想实在不通,也猜不透。

  我想起了奶奶在我小时候的一句话“不知道是谁错了,那就是你自己错了。”

  看来,这应该都是我的错。

  我站在屋子里狭小的空间里,开始疯狂地用手掌扇自己耳光。

  啪啪的声响惊动了她,她抬起头来看着我,眼神由怨恨转为吃惊,又由吃惊变为心疼。

  她蹦下床来,一把拽住我的手,拱进我的怀里,呜呜地哭起来。

  那天晚上,她缠着我非要做那件事。我纠缠不过,只好轻手轻脚的满足了她。

  听着她轻轻的鼾声,我看着窗外的那轮残月,没有心潮澎湃,反而出奇的平静。

  在生存面前,我选择了卑微的苟且和妥协。生活就像一杯清水,已不奢求里面溶进红糖或白糖。

  听到我这段经历,唐晓梅说贫贱夫妻百事哀,张芳芳也是一个可怜人,她也只想要一个自食其力,温饱有余的平凡生活。但大时代打碎了她的梦想。

  2000年3月,在初春这样一个寒风料峭的季节里,我的儿子关宁宇呱呱坠地,来到了这个世界。

  初为人父,我心里有的不是喜悦,而是对儿子生不逢时的慨叹和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
  张芳芳月子里的营养,儿子的奶粉、尿不湿……

  一切一切的生活必需品最后都要用钞票来换取。

  而此时还没下岗的我和下岗已经没了什么区别,厂子里已经三个月没开一分钱的工资。

 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,我不能坐以待毙。

  我背着张芳芳到厂部提出了下岗申请。

  辛科长依旧那么热情,但再也换不来我的起码尊重。

  我冷冷的把申请书放到他的面前。

  他看了一遍,点点头,拿着官腔:“关宏军,我没看错你,你觉悟很高,带头为厂子排忧解难,值得表扬。你的申请通过了,你去隔壁办一下手续。”

  我临走前扔下了一句话:“不是我觉悟高,是你们觉悟太低了。”

  他先是一怔,对着我的背影说了一句刺痛我自尊的话:“年轻人,就算我也下岗了,我也比你活得滋润,因为我已经足了。”

  他说得话虽然不中听,但却是一句真话。

  我用口袋里仅有的四十块钱买了一台二手人力三轮车,每天到家具城门口靠活。

  只要看见主顾,等活的这群人就会一拥而上,连喊带叫地互相压价,没揽到活就又带着失落的表情一哄而散。

  这群人都是国有企业的下岗工人,没几个人懂得市场规律,他们只能在无序的恶性竞争中,讨着旱涝不均、朝不保夕的生计。

  更严重的是这支队伍在日渐庞大,不断有新人加入。

  于是我振臂高呼:“兄弟们、工友们,咱们都是下岗工人,就是为了一口饭吃。再这么互相压价,根本赚不到钱。你们当中有几个今天一趟活也没干的?”

  人群里有一多半举起手。

  “看看,这就是咱们不团结的后果,咱们干不上活饿一顿半顿没关系,可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?”

  人群里有人附和我:“对呀,怎么办?”、“兄弟你就说吧,别卖关子了。”

  我向人群扫视一周,对大家说:“产业工人最讲纪律性,从今天咱们也定个规矩,有活不准压价,也不准自己接活。今天咱们就成立个工友委员会,由工委会负责谈价钱,然后按顺序轮着干活。这样既能挣到钱,大家又都有活干。我的这个办法怎么样?”

 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。

  大家按我的办法抓阄排号,然后按序干活。遇到谁过号,概不问原因,只能等下一轮。

  有的人说这有些不近人情。

  我和大家耐心解释,规矩是大家定的,不能因为讲人情就坏了规矩,一旦开了口子,就会给工委会这些说的算的人寻租空间,就会产生钱权交易。

  大家对我的道理可能没太理解,可“钱权交易”这个词他们是深恶痛绝,纷纷支持我秉公办事。

  我没想到下岗后不久,我在工友们的拥护下成了工友委员会的头头。

  大伙说我振臂一呼的姿势太像电影《列宁在1918》里的列宁,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“弗拉基米尔”。

  唐晓梅问我当领导之后也这么按规矩办事吗?

  我肯定的说只要我是一方主官,始终坚持了这一原则,从来没沽名钓誉当一个所谓的“善人”。

  她把这定义为有担当。

  纸里包不住火,不久张芳芳就知道我主动下岗去当搬运工的事。

  她相当不高兴,觉得我一个堂堂大学生竟然去靠卖苦力挣钱,实在是脸上无光。

  当我把每天挣的钞票如数放到她手上时,她的脸色就再没有那么难看,算是默认了我的选择。

  就这样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,白天我去家具城干活,她在家带孩子。晚上在被窝里,我托着疲惫的身子还要满足她无穷无尽的索求。

  男女的床笫之事在我这已经变成了例行公事,再也激发不出来半点激情。

  渐渐的我对她多了一份理解,一个曾经在车间规律劳动的女工突然转变成一个家庭主妇,她在毫无头绪、杂乱无章的家务中迷失了自我。只有晚上才能在我身上找到一丝慰藉,还时不时被孩子的哭声打断。

  有一天,一个三轮车夫喊我:“弗拉基米尔,家具城里的刘老板找你。”

  我非常意外,这个刘老板是家具城里最大的商户,听说在这个大楼里是个喊一声楼板都要乱颤的主。

  平常干活时偶尔也见过两面,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,永远是冷如冰霜、不苟言笑,就从来没见她笑过。

 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到了她的店铺,正赶上她在训手下的营业员。

  看见我进来,她挥手赶走了挨训的小姑娘。

  上下打量一番后,她问我:“你就是弗拉基米尔?”

  我说我是。

  “来吧,到办公室谈吧。”

  进到她宽敞整洁的办公室,她坐在老板椅里,连请坐都懒得客气。

  我深吸一口气,也不客气的坐到对面的椅子上,煞有介事的翘起二郎腿。

  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,最起码我自己的气势不能输。

  “说说吧,你为什么哄抬物价?”

  她用质问的口气,眼神非常犀利。

  我呵呵笑了,不卑不亢地回答:“我们靠出力挣钱,没卖过什么商品。”

 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,问我:“你读过《资本论》吗?”

  “拜读过。”

  “所以你应该知道劳动就是商品。”

  她这是想拿马克思压我 ,我只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。

  我义正言辞的回道:“我们正是基于马克思的观点,用斗争的方式降低你们剥削去的剩余价值。”

  她竟然噗嗤一声,绽放出笑容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,也是第一次发觉她是一个很有气质的漂亮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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