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杏眼不似一般那样柔和,反而透露着凌厉感,岑琢垂下眼,不欲与她对视。

  “呵。”

  文远看男人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,倒也不气,反而嘴角勾起,歪着身子靠在旁边的小榻上,姿态松弛,透出一股风流来。

  因为屋里头暖,她领口微微敞开,男人的目光冷不丁抬起便看到那处地方,又慌乱地移开视线。

  “地牢阴寒,这几日,委屈岑卿了。”

  看他这副样子,她挑起一边眉开口,话语间听不出太多情绪。

  站在那的岑琢背挺得很直,他沉默一瞬,回道:“臣不敢。”

  “是么?”

  文远指尖轻轻点着榻沿,目光落在他清减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。

  “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。岑卿可知,这恩典,缘何而来?”

  话落,她的视线上上下下扫视着他的身体,眼里透出兴味。

  岑琢眼睫颤了颤,喉咙却发紧:“臣……愚钝。”

  “愚钝?”

  文远轻笑一声,那笑声很轻,却让男人莫名感觉屈辱,“你寒窗苦读,金榜题名,殿试应对也堪称机敏,何来愚钝之说。”

  看着那张俊朗的脸逐渐发白,她终究还是疼惜“人才”,语气顿了顿。

  “岑琢,你是有才干的,朝廷正值用人之际。然而,才干也需放在合适的位置,有合适的人……看顾,方能长久,不至于明珠蒙尘,甚至惹祸上身。”

  这话里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。

  午后疏淡的日光从雕花窗格斜斜漏入,在光洁的地砖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方格。

  一片浮尘在那道清晰的光柱中无声旋舞,掠过男人低垂的眉眼。

  他安静地立在下方光影交界之处,半身沐在暖阳里,半身浸在殿宇的阴翳中。

  那光照亮他清减的侧脸,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,仿佛上好的素釉,眉眼却如墨笔精心勾勒,疏淡而分明。

  文远最爱看他这副模样——那人长睫垂落,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倦影,鼻梁挺直如一痕雪岭,薄唇抿着,没什么血色,整张脸透着一种被反复磋磨后、反而愈加清晰的俊逸,像冰层下兀自挺立的青竹。

  光柱里细微的尘埃落在他鸦羽般的眼睫上,他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眼。

  喉结微动,片刻那淡色的唇间才溢出声音,比方才更干涩些:“臣只知恪尽职守,为君分忧。至于其他,非臣所敢妄想,亦非臣所求。”

  “恪尽职守,为君分忧……”

  文远咬着这几个字,身体换了个姿势。

  她手肘支在榻沿,掌心托着下颌,目光斜斜掠过岑琢低垂的脸,神情透出点不经心的嘲讽来。

  “说得好听。”

  她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。

  “殿试三甲,三年一选。探花郎……说是万中无一,可每三年,总能有这么一个。”

  她顿了顿,盯着他禁抿发白的嘴唇,又不经意地挪开,说话间语气更淡。

  “你是读书人,该比本宫更懂这个道理。今日是你岑琢,明日便可换成张琢、李琢。真正难得的,是让你这身才干,落对地方,用对时候。”

  “岑卿正当壮年,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的。”

  她不需要他回答,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滑的木质榻沿,发出笃笃的轻响,在过分安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。

  “赵嬷嬷是本宫跟前的人,劳苦功高。她这份体面,本宫自然要顾惜,连带着,也想照拂你一二。”

  她话锋微转,语气依旧平稳,却像无形的丝线将男人的心缓缓收紧。

  “为人子者,使双亲忧惧,算孝吗?岑琢,你读圣贤书,当知‘本分’二字,不止在朝堂,也在屋檐之下。”

  她将“本分”二字,说得不重,却像冷硬的石子把对面的人砸了个体无完肤。

 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岑琢最无法回避的软肋上。

  女人没有疾言厉色的威胁,却比直白的恐吓更让人脊背发寒。

  母亲小心翼翼维持的体面,父兄刚刚站稳脚跟的生计……都系于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之间。

  文远没有再说话,殿内陷入一片让人窒息的沉寂。

  站在那的男人脸色愈发苍白,唇角平直。

  那是一种血被抽离后的冷白,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白衣。

  他依旧垂着眼,日光偏移了些,将整个人笼进更深的阴影里。

  那紧抿的唇线落进文远的眼里,她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来。

  岑琢喉结艰难地滚动,所有辩白都哽在喉头,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沉默,与袖中攥得死紧、指甲几乎陷进掌心的拳头。

  文远静静看了他片刻,见他如此倔强,眼中的锐利反而淡去,也未动怒。

  “看来岑卿是累了。”

  她不再继续那个话题,扬声唤道,“来人。”

  内侍应声而入。

  “带岑大人下去,沐浴更衣,安置在‘静思斋’,好生伺候。”她吩咐得平常,仿佛只是款待一位寻常宾客。

  话落,内侍应了一声,随即走到岑琢身旁。

  听到她的吩咐,男人的身体僵硬如石。片刻后,在榻上那人的注视下,他依礼微微躬身,便随着内侍转身离开,脚步带着滞重。

  文远饮了口放在手边的茶,看他的身影即将没入侧门帘幕的阴影,神色莫辨。

  “殿下,老奴炖了参汤,您批阅文书辛苦,趁热用些吧。”

  夜已经深了,赵嬷嬷往常一样进了门,她一边说,一边将托盘放下,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侧门有人离去,并未在意,只当是寻常宫人。

  殿下打小就刻苦,她这个当奶娘的最是看得清楚。即使皇后娘娘心疼孩子,私下总吩咐她让殿下早些休息,可殿下这性子,谁又劝得过来。

  想到这,她低声叹了口气,汤碗搅动的轻微声响在屋子里格外明显。

  文远坐在桌后,含笑接过汤碗,语气温和:“嬷嬷费心了。”

  汤气袅袅,一室暖融,女人用小银匙缓缓搅动汤汁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。

  “方才正想着,嬷嬷家里两个儿子,都是出息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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