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,墨云稷拎着只肥硕的山鸡来了。

  温宁原以为那句“晨昏定省”不过是酒后的玩笑话,没想到他竟记在心上。

  她正想托宗主查探时父当年的死因,可这信笺终究还是要经墨云稷的手转交。犹豫再三,终是将信递了过去。

  墨云稷倒也不多问,随手将信笺往怀里一揣,动作干脆利落。

  不出几日,温宁设计的导流器便打造完成。

  这天清晨,顾老早早备好了药箱,准备用这新器具为重患之人胃里给药。连平日难得露面的齐王也特意赶到了安和医馆,负手立在廊下,要亲眼见证这医道新器的首试。

  温宁见蔚澜放今日气色好了许多,笑道:“顾太医的药方果然有效!”

  蔚澜放笑着点头,“顾太医医术高超,这一次又救了很多人的性命。”

  顾百里在里间协助顾老施治,桂月插不上手,便踱到廊下陪着温宁闲话。

  檐角铜铃被风拂动,叮当声里混着药炉沸腾的咕嘟响。

  一个时辰过后,忽听得内室一阵骚动,那昏迷多时的重患竟睁了眼。顾老颤抖的手还按在导流器上,“醒了醒了!”

  消息传到宫里时,陛下正批阅奏折。朱笔悬在“疫”字上方久久未落,直到内侍进来禀报,那拧了月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。

  时家府库的药材一日日见底,连米粮也是所剩不多。温宁看着账册上朱笔圈出的“磬”字,指尖掐进掌心。

  太医院无药可供,百姓们得知此事纷纷闹事。

  “时家藏了救命药!”

  不知哪个暗处先炸开这句挑唆,人群顿时像滚油里泼了水冲进来,有人砸开药库空荡荡的铜锁,有人掀翻晒药的竹匾,碎瓷片在青砖上迸溅时,有的人站在一旁幸灾乐祸。

  “早听说时家地窖里堆着山高的药材,如今倒跟我们哭穷?顾老这边刚研究出治病的新药,时家却说没药了,这不就是拿我们当猴耍,准备将救命的药材卖一个天价嘛!”

  “黑心商人,我们砸了时府!”

  百来双草鞋踏碎了时府门槛。时温宜张开双臂拦在正堂前,突然被个扛扁担的壮汉撞得踉跄倒地。

  腕骨断裂声淹没在怒吼里,她抬头只看见无数条腿从眼前扫过,其中一只钉了铁掌的靴子,正朝她受伤的手腕踩下来……

  温宁和蔚澜放都在安和医馆,听到消息后,直接翻身上马飞奔而去。

  顾百里深知暴民之怒如野火燎原,毫无理智可言。他眼前闪过温宁策马疾驰的单薄背影,指节不自觉攥紧了药箱的皮质提手,青筋在苍白手背上蜿蜒如虬枝。

  “让开!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却像淬了火的刀刃。孟元霜却纹丝不动挡在月洞门前,石榴红裙摆扫过青砖缝隙里残雪。

  顾百里无心同她多做解释,想甩开她的手,却听见她在背后阴阳道:“夫君这般心急火燎,莫不是赶着去英雄救美?夫君不要忘了,你是有家室的人。”

  孟元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针,直扎在顾百里后颈。她指尖还揪着他半片衣袖,蔻丹在晨光里泛着血痂似的暗红。

  顾百里猛地甩开手,药箱铜扣撞在门框上当啷作响。

  走出医馆时,桂月急匆匆追上来,“家主,老爷说他去时家更为稳妥。”

  闻言,顾百里神色一怔,刚才还健步如飞的双腿此时如同灌了铁浆,沉重得竟挪不开半步。

  他是太医,还是带罪之身,就凭这一个身份,他便不适合去时家,更不易同温宁走的太近。

  顾老已经背上药箱走了出来,神色凝重,甚至连看都看他一眼,直接带桂月上了马车。

  顾百里转身的刹那,恰见孟元霜攥着绢帕用力搓揉指尖,雪白丝绢上蹭出几道刺目的胭脂痕。她垂着眼睫,唇角绷成一道锋利的线,仿佛方才触碰的不是夫君的衣袖,而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。

  他忽然想起大婚那夜,合卺酒在龙凤烛下泛着血色的光。如今红烛早化作了烛泪,倒比他们这对怨偶更懂得何为相融。

  蔚澜放带着兵部很快压制住闹事的群众,受伤的人已经先移步去花厅处接受顾老救治。

  蔚澜放虽然已经向百姓们解释清楚药材调配的困境,但是百姓很难接受没有药的事实。

  他站在药库前的石阶上,青白的面色在檐上残雪映照下更显憔悴,却见人群里突然飞出一只破陶碗,在他脚边摔得粉碎。

  满脸皱纹的老妇从人群里挤出,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戳到蔚澜放鼻尖,“我孙子烧得说胡话了,你们却说药没有了?可大官们生病,为何有药医治,是觉得我们的命贱如草芥,不如你们当官的命贵重吗?”

  这些天,蔚澜放一直在想办法从外城购药,邻近州府的药商们宁可自断商路,也不敢冒险运送药材。

  那边,陛下派出了一支羽林军,由齐王带领出城开路,希望可以打通与太子行宫的通道,方便两城物资采买。

  但是这场疫情来得诡异又凶险,临城也相继感染,每日埋骨无数。探子来报时说,官道上横七竖八倒着穿铠甲的尸体,死状与染疫百姓无异。

  陛下在早朝时摔了茶盏,碎瓷片在龙纹砖上蹦跳着。

  药物断供,很多病人病情复发,每日死亡人数惊人。

  三部主事慌了神,生怕被感染。

  楚慕白知道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,就自请为户部尚书分忧,尚书便顺理成章的将此事交于楚慕白处理。

  很多大臣纷纷请旨,求陛下放弃百姓,将染病的百姓都以焚烧之法处置。

  “朝中这些衣冠禽兽根本不顾及百姓的死活!”温宁一拳砸在紫檀桌木上,“那些染病之人若是他们的亲眷,他们可还说得焚城二字?”

  时温宜揉着眉心,百姓愚钝单纯,不辨是非。朝臣自私无情,一场瘟疫就将人的本性展露无疑,“这场瘟疫最可怕的不是死人,是活着的人心里长出的那些黑斑。”

  温宁有些坐立不安,披上大氅出去走走。不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弄到药材,不然时家就会被众人推到风口浪尖,好心反倒遭来恶报。

  温宁的脚步猛然顿住,青石板路上蜿蜒的血痕像一条赤蛇,正缓缓爬向她的鞋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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